
对话何小鹏:为了做一个真正的 CEO,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02

何小鹏:我在 2023 年二季度的财报会说, Max 版本车型要花 24 个月降 20 个点的 BOM,当时没人信。现在我们降了绝对不止 20 个点。怎么做到的?1)原来太浪费了;2)技术上做创新;3)规模地卖车。
我们将 AI 汽车拆解为三个能力——AI 能力、三电能力和汽车能力。汽车能力上,因为跟大众合作,大众帮了我们。汽车怎么适合三电,怎么 for AI,这两个我们擅长。比如电子电气架构要做便宜且做好,就要把三电和底盘做在一起,安全、易维修、平台化。
举个例子,我们 60 度电做 600 公里续航,其他人是 70 多度电做 600 公里, BOM 的诀窍之一就在这 10 度电上,10 度电差不多 6000 块钱。
晚点:小鹏过去在研发上的问题不是没有技术先进性,而是 ROI 太低了,P7 的研发费用高达 20 多亿,但据说 P7+ 只花了几个亿。
何小鹏:研发成本拦腰砍,降了一半。过去太浪费了,记得有一年,当时 EEA 电子电气架构的负责人说要重新写架构,为了能节约 100 块钱的 BOM。但就因为你觉得可以节约 100 块,之前的投入白投,合作伙伴的模具要重开,定点要重定,升级都不一样。
现在我每个月都开降本会,所有环节捋清楚,不该花的钱不花,省下的钱花在该花的地方。
晚点:分享下你最近砍掉的一笔不该花的钱?
何小鹏:我们的新大楼(指向远方)正在盖,我把我的房间砍掉了 40% 到 50%,顺便把我那一层楼的会议室面积砍掉了 40%,就是我要把高管的空间砍下去。
晚点:过去大众、小鹏、滴滴算是电动车行业的三个失意者,但从 2023 年 6 到 8 月,通过两轮 “攒局”,竟实现了三方共赢。你是如何用两个月的时间将小鹏从深渊拽回牌桌?
何小鹏:大众谈了很久,滴滴比较快。当时我们确定要在 10 到 20 万布局,我就主动去找了程维,第一次他没同意,第二次心动了。收 MONA 其实对我们挑战很大,全新的品牌,电子电气架构也不一样,智驾、智舱想放上去都难,后来我们花了很多精力。
晚点:和大众的联合采购对小鹏的降本帮助有多大?
何小鹏:在汽车方面给我们单车以千为单位降本,但我们在数字化、电动化上降的本要多得多得多。
晚点:你们接受了大众对小鹏 4.99% 的入股,为什么没有更多? 4.99% 意味着什么?
何小鹏:跟一个大象一起跳舞,是要看双方跳得是否合拍。4.99% 意味着大家很舒服。
晚点:他们是大象,你们是什么?
何小鹏:我们是小鹏。
晚点:20 万以上的市场准备怎么和跟小米竞争?
何小鹏:我觉得这个市场足够大,可以容纳几家。
晚点:不能容纳几家,你之前说过终局就五家。
何小鹏:那不就几家吗?
晚点:是,但其中一家你都不讨论吗?
何小鹏:我们最近吃饭的时候还聊,手机厂商做的东西越来越趋同,汽车好一些,空间越大,趋同性越难。20 到 30 万能容纳好多家,这里面就是取和舍,就像跷跷板,小米选择极致操控、极致运动,但他也舍弃了别的。
高水平竞争者,假设在木桶的 1000 块板里无任何短板,但我跟你有差异化不同的长板,比如说这 20 块板子是你的长板,另外 20 块是我的长板,然后拼这个组合。
晚点:在 20 万以上的市场,你取什么、舍什么?
何小鹏:舍的是极致的运动,科技上肯定要取,内部叫 “AI 满血”。但很多是产品规划的秘密,我都不允许别人讲,我自己讲不更有问题吗?所以我不能告诉你。
晚点:因为一两款车失败造成体系性的崩塌,在小鹏还有这个可能吗?
何小鹏:在小鹏目前的战略逻辑里看不到。如果只做几款车,崩塌的概率会提高。部分公司还是只想做很少车的。我 2025 年有大于等于四款车,包括全新车和大改款,到 2026 年我们有多款车型。我不会只做三四款,也绝对不会做多车,但每一款车在各自领域要做到细分的精品。
晚点:互联网行业会用 “银弹(silver bullet)” 来做极致竞争推演,即如果有一颗银弹可以一举消灭竞争对手,你会选择射向谁?
何小鹏:制造领域很难,在这么复杂的竞争里,没有倚天剑或屠龙刀,这是一场长期、全面性的 PK。你看比亚迪秦,一个月通过一个组合的型号卖 8 万台,今天没有哪个造车新势力可以一款车卖 8 万台。
晚点:所以这个行业不存在一招制胜。
何小鹏:我觉得就是努努力力,每三年一个门槛,干三个三年,积蓄好多年的势能,最后自己把自己推上去。
全情投入做老大:拆部门墙、建横向组织
晚点:你曾说雷军的一个评价对你产生很大影响,他说,“我觉得小鹏汽车最大的问题在你,因为你只想做董事长,不想做 CEO。” 你现在想做 CEO 了吗?
何小鹏:这是我以前不合格的地方——占着 CEO 的坑,没干 CEO 的活儿。之前我想对业务有更深入了解,我会问,我要发现对方一问三不知,那我就会怼一怼人。但我大部分都不问,因为没有精力。
后来我给自己定下要做三件事——改战略、改规划(产品图谱、技术路径)、改组织,有些是长线才能有效果。这一年最重要的还是调组织;另外是投入在商业上(包括市场策略、成本控制),我以前主要精力在技术,我需要 2025、2026 年继续把商业能力建好。
晚点:所以这一两年是在真正学做一个 CEO 吗?最痛苦的是什么?
何小鹏:你要快速学习不同的横纵向的能力,并且做出正确的判断。比如这一年我每天都与采购开会,我发现很多规则会互相冲突,以及永远没有百分之百的对或错,这里面是技术、人性、风险、质量、成本的博弈。这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——永远要寻找平衡最优解。
晚点:还做了什么过去不会做的事情么?
何小鹏:很多。比如 “倾听 30 分钟”,每次跟基层的同学聊 30 分钟,每周两个人,做了将近 60 场。我问他们,你觉得公司做得最不好的是什么;你部门做得最差的是什么;你身边最烂的那个人是谁。
晚点:听到了什么答案、看到了什么问题?
何小鹏:部门墙比我想象的高很多。
汽车是一个长链条,高层互相卖点面子,还是能推一些事的,但下面的同学是完全没法干活。我当时找公司专门干流程的部门来问,他们讲起来一套一套。我说你别跟我讲这些,公司不是有云文档吗?你把云文档目录给我看。他们不肯,说要准备一下。我说不许准备,你现在就开电脑,现在就打开给我看,最后是硬看。
我当时看到,一个人数很多的小组一年更新的流程云文档居然只有两段话。我就问,这到底怎么回事?流程部门的头解释,他们虽然是干流程的,但实际上都在干其他活。这个人现在不见了,部门也被我拆掉了。
晚点:开人似乎是最容易的事情。
何小鹏:后来我开始强力打通全公司的横向业务流程,包括业务、人、财务的横向,再加一个战略的横纵向(战略既有横向又有纵向)。公司越大越要用横向管理法,而不是纵向管理,横向本质是让业务流、人流、财务流横跨不同的业务和部门之间,更有效率、更可控,然后统筹和平衡好整体。
有很多部门墙,必须公司一号位来解决,而且必须管到一线。无论是员工体验,还是企业流程制度,现在我都是直管。
晚点:所以造成了一堆人向你汇报。
何小鹏:要不然你根本解决不了一线的问题。2023 年刚调整的时候,我简直难以想象——公司大部分需求竟然都没有进系统,甚至没有真正的需求模板。打通这件事就很痛苦。再比如,我推动建了一个供应链系统,系统做了,结果只有一个人在用。因为有很多私下的保护,这个系统永远都是说正在测,但这个部门的头就是不给团队用。
后来这人被我干掉了。但干掉人容易,找到新的合适人就很难。
2023 年我们想去改变 2021 年、2022 年的问题,但没做好,所以 2024 年又重建,再去改变 2023 年的问题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