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话何小鹏:为了做一个真正的 CEO,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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鹏友7717450
02-15 22:15

小鹏汽车 CEO 何小鹏

“小赢总比死好,但也不够。”

何小鹏变了。几年时间,他从一名轻快的造梦者,变成了沉重的实业家。

2019 年,何小鹏成为小鹏汽车 CEO 的第三年,我们第一次访谈他,他状态极好,正在追《凡人修仙传》。现在,他一周工作六天半,早上 10 点前到岗,晚上 10 点还在公司。一位老同事点评,“他这就是在玩命。”

曾经的何小鹏是典型互联网创业者,用《凡人修仙传》式的浪漫主义追逐技术奇点,融足够多的钱、探索、扩张。

进入到复杂的制造业,他被暴击了。

2022 年春天,小鹏 P7 月销 9183 辆,小胜,大家以为进入顺周期。仅仅半年后,G9 发布,因定价、配置设计等失误引发大量差评,早期的技术精英主义引发了定价灾难,此后汽车行业的竞争迅速白热化,小鹏销量一路滑坡,跌入谷底。

他给同样经历过逆境的雷军打电话。雷军说,小鹏最大的问题是,“你只想做董事长,不想做 CEO。”

两年多时间,何小鹏重新学习做一名 CEO。他自己总结,要做大型的、制造业的、追求科技创新的 CEO——科技创新暂列最后。

之前的何小鹏沉浸技术,喜欢炫酷的东西。现在他拉着公司从技术导向转向客户导向,亲自拆部门墙、建横向流程,让技术必须转化为市场可感知的体验差异——这正是制造业 PMF(Product-Market Fit 产品市场匹配)的核心法则。

何小鹏不喜欢冲突,但 “董事长可以做好人,但 CEO 不能。” 2023 年他一口气干掉 10 个高管。

过去的何小鹏很少主动沟通,但去年初,他和 600 多名员工吃了 30 多顿饭,吃饭喝酒、动员拍照,告诉他们公司会好的,“吃得我吐血”。

他说自己长得老实,总被骗,其实核心还是 “不懂业务、也不亲自管”。现在他管很多,管技术,管所有横向流程,管最细的是采购——曾经吃大亏的地方,细心程度堪比车间主任。

生存哲学也变了,他说了好几次,“企业得先赚钱,才能花钱,而不是靠融钱”。

何小鹏 “玩的命” 不仅是自己的身体和时间,更是利润与规模的平衡木:两款新车,MONA M03 下探 12 万价格带,P7+ 下探到 18.68 万。这既是战略阻击,也是用制造业的规模效应破解 “新势力越卖越亏” 的魔咒。这让去年初还只能勉强维持每月七八千台销量的小鹏,12 月交付量逼近四万。2025 年 1 月,小鹏以月交付新车 30350 辆成为国产新势力第一。

当何小鹏在办公室逐行抠成本时,当他把餐桌变成战时动员现场时,他开始关注人性、效率与成本,而不仅仅是技术、增长与融资。

何小鹏变了。变化的本质是时代在切换——前十年美元资本追捧的 “轻资产、高增长” 范式,在制造业的 “重资产、长周期” 硬核现实中失效。2019 年和 2025 年的何小鹏很不一样,但更主要的是,2019 年和 2025 年,大不一样了。

2024 年圣诞,和 2025 年元旦(没错,都是假日),晚点在广州两次访谈了何小鹏。在这篇长达 22000 字的访谈中,你可以看到更多关于这个人、这家公司的变化。

何小鹏的身材样貌和几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,笑起来嘴角向上,弧度很大。但比起视频里憨厚的样子,他多了一些威严,不说话的时候,表情很严肃。

他说自己还是一个 stay young 和 simple 的人,但自己和公司经历过绝境,而只有死亡才可以让人真正严肃起来。

两次小胜:“小赢总比死好,但也不够”

晚点:有车评人说,小鹏用了一年时间,从 ICU 直接到了 KTV。

何小鹏:还远没到 KTV,五年内都很难到,明明进的是淘汰赛,怎么是 KTV 呢?

晚点:那小鹏出 ICU 了吗,还只是在病床上坐起来了?

何小鹏:现在是从 ICU 往外走的路上。我记得 11 月最后一周,我们拿到新势力销量周榜第二—— 9400 辆,那一天我们正在开战略会,大家都很开心,只有我和凤英愁眉苦脸地在讨论。因为我跑去问她,下周销量能保持吗?

晚点:2025 年第一周,你们还短暂登顶第一。不过看来对于小鹏汽车的稳态销量,你没那么有信心。

何小鹏:我们今天只是小赢,小赢总比死好,但也不够。我们离第一还差得很远,我觉得造车新势力第一名至少是 15000 / 周。如果我们以后一年能卖 100 万台,那也才过生死线。

我给 2025 年所有的新车和改款车都定了一个很低的销量目标,团队特别不理解,他们说没见过老板把目标往下降,一般都是往上加数字。如果是 4 个月前,团队会认为下调是 ok 的。

经历了两次小胜,他们就觉得自己有能力把目标定得更高。但我还是觉得,你要考虑到淘汰赛的残酷性,考虑到我们可能会犯错,我们要确保 “行稳”。

晚点:刚开完连续几天的战略会,内部形成的最大共识是什么?

何小鹏:最大的共识就是形成了共识。

一句话总结是你背后的那幅字——行稳致远。我跟团队争论挺久,他们说这句话根本不是一个目标,但我说对不起,我期望 2025 核心就是行稳致远,2026 要规模有利润,2027 要全球发展。

晚点:你将 MONA M03 和 P7+ 的成绩总结为小胜,小胜的核心原因是什么?有人评价说,你们摸清了爆款公式,真的吗?

何小鹏:没人摸得清楚,因为市场在变化,用户也在变化。我们内部有反思,这两次小胜,一个重要逻辑还是公司从强调科技长板到努力补齐短板。一个车既有上限,也有下限,以前我们是下限太多,过去两年我们做了很多事情。

即便换一两款车,我们还是有能力做到小胜。

晚点:但在 2024 年四季度之前,没人相信小鹏可以有 “两次小胜”。

何小鹏:我觉得最难的事,是让一个曾经陷入低谷的创业企业团队重新找回信心,让思维重建。你做了很多事,但最后能不能重建信心,你无法控制。2023 年我们只有三季度好一些,因为与大众、滴滴的合作,其他时间都不好。2024 年一整年,9 月之前都不算好。

从 2 月 到 5 月,我累计和 600 多名员工吃了饭,我自己先总结了八个原因,告诉他们,因为这些原因,公司会在 10 月份变好。 最后我吃了三十多场饭,一个部门一场,一桌十几个人,吃饭喝酒、动员拍照,吃得我吐血。同样事情,你讲几十遍,也想吐。

晚点:哪八个原因?

何小鹏:产品布局、经营提升、AI 能力、体系能力、全球化的变化、大众的支持、品牌向上、势能提升。

晚点:和 600 多名员工吃了饭,最后有多少人留下?

何小鹏:大部分留下了,但是全公司的离职率还是不低。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,流失率还是偏高,这超出我预期。管理者的离职率还行,但管理者不离职,不代表他相信了。到了 2024 年九、十月份才有些人信。

晚点:漫长的爬坡过程,什么时候觉得看到光了?

何小鹏:我研究过,大部分实体产业从逆境拉回来,一般要 24-36 个月。2015 年前后小米的硬件制造体系出现挑战;华为在 2019 年也出现了挑战,他们花了 2 年多时间调整。但我也知道, 2-3 年只是扭转,不代表真的变化。

我是努力之后就觉得有光,这比大家想得乐观一些。2023 年初我认为通过努力,我们会在 2024 年底或者 2025 年初回升。到了 2024 年初,我觉得可以提前一个季度回升,最终我们在 10 月看到了曙光。

晚点:从 2022 到 2024 年,一堆产品的坑,加上公司内部管理的坑,你们还能慢慢爬起来,所以这个行业到底是残酷还是宽容?

何小鹏:宽容个屁!抱歉,我说脏话了。特别难。

绝大部分制造公司跌下去,爬起来的难度比互联网高多了。互联网我可以过两年再开一枪,互联网公司除了人头大部分不花钱,没有上下游供应链,没有生态环境,你这个软件 crash 了,你给大家写个道歉信,“很惋惜,我们今天最后停服了。” 用户表示默哀、惋惜,然后就没了。

我 2022 年底就在想这些事情,我要怎么爬起来,多长时间、有多大概率。

2025 两个赛点:L3,和规模地卖车

晚点:你的同事说,P7+ 最初定价 18.98 万,大家都想要更高一点的毛利,想平衡,只有你说,“我不干了,我要规模”,最后你拍了 18.68 万的价格。是什么让你这么坚定?

何小鹏:以前我也会这么说,但之前的我会给团队更多决策权。现在关键时候我会行使不讨论,由我决定。

P7+ 的 BOM(bill of materials cost 物料成本)控制得很好,市场销量领先车型的主销价是 19.58 万,我们比他们同续航、标配智驾的情况下还便宜了 1 万块,这个价格是非常好的卡点。

晚点: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规模的重要性刻骨铭心的?这是否意味着小鹏过去 “小规模、高研发、高成本” 的模式无法持续?

何小鹏:过去是 “中规模、高研发、高成本”——精而美——我 2022 年就意识到,这个路线很难走通。

卖不好车,就不可能有高研发费;没有足够多的研发费,就做不好科技;做不好科技,长期我就打不过别人。回到原点,我需要建好商业能力(造好车、卖好车);战略上,要在 10 万-20 万的价格带布局,所以有了 2023 年和滴滴的合作。

晚点:小鹏是否确定了这一竞争路线——通过低毛利来实现规模化?

何小鹏:低毛利只是一个过程,将来一定不是低毛利。我们期望在 2025 年的某个时候可以做到单季度的盈亏平衡。

没有一种所谓的竞争路线,实际上我们要做好几个事。1)全球化,一半销量来自海外,一半销量来自国内。2)AI 驱动,不光是自动驾驶。3)做好汽车,不仅是汽车,而是出行(包括飞行汽车)。4)产品价格带从 20 万-50 万扩展到 10 万-50 万。这是我们过去两年关于规模、消费趋势变化、全球化的整体反思。

晚点:智能手机大战,一个重要赛点就是摄像头和拍照功能,没跟上的厂商都掉队了。你认为汽车行业下一个赛点是什么?

何小鹏:L3 是一个赛点,它会在 2025 年下半年开始;还有一个被很多人低估的赛点——规模地卖车。部分传统车企可以规模卖车,但 AI 、软件能力不强。他们要补我们的能力,我们要补他们的能力。从道到术、从战略到执行,看谁能更快。

晚点:你最近好像很喜欢提 “道” 和 “术”,是看了什么书吗?

何小鹏:我以前也提得多,2019 年后提得少了。以前我们的规划到下面总是无法落地,方向统一不难,但你会发现,术的执行和想象中差距非常大。

晚点:所以 2025 年两个赛点,一是做到 L3,并让用户有强需求;二是规模卖车。两者是因果关系吗?

何小鹏:是并行关系。它是个乘法效应,要求车企每个能力都要强——有品牌、有好的技术和产品、有不同种类和不同价格的车,这些车要能够满足不同的用户群(从个人到家庭),最后还要保证足够的产能,管理好供应链。

我曾经思考过,为什么小米能把车做得便宜同时还很好?便宜是很难的,科技指数其实容易做高,因为它就是大研发费用、大 BOM,问题在于这个大 BOM,客户是否愿意付费?是愿意付 1000 块钱还是 1 万块钱?差别太大了。多数人在用较高的成本做较高的质量,而我们希望用较低的成本做到较高的质量。

你要把车做好,价格控到 15 万,还有毛利,这三个条件一组合,就吐一口血。

晚点:P7+ 的 BOM 成本降幅很大,我去广汽丰田,他们百万级的年销量,很震惊小鹏怎么能把成本搞得跟他们一样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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